历史的车轮走到11世纪,在中国的天顶上出现了一颗耀眼的彗星,姑且不论他在政治上的风风雨雨,单就文学艺术而言,他给宋代历史带来的影响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。元丰二年(1079),苏轼身陷“乌台诗案”被捕入狱,后被贬黄州。苏轼在黄州的三年,政治上的失意,生活上的窘迫,使“禅宗”思想成为这一时期的精神支撑。元丰五年(1082),在寒食节,联想到自己的不幸,触景生情创作出千古名篇——《黄州寒食诗帖》。苏轼《黄州寒食帖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苏轼《黄州寒食帖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初始,便由风雨飘摇小屋如舟引出身世之感,笔势也随之摇曳奔放。生活的艰辛困苦,使他感受到放逐的切肤之痛,“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”一联,字形突然由小变大,使人感到情绪如破闸之水,激射而出,其势欲排山倒海。看乌鸦衔纸才依稀记起今天是纪念介之推的伤心日子。想当年晋文公欲用介氏而误把他烧死,这与自己无端受到猜忌不是十分相似吗?苏轼《黄州寒食帖》局部苏轼《黄州寒食帖》局部“君门深九重”,不能扣帝阍阁而剖白固为古来忠荩之士共同的悲衰,但“坟慕在万里”却是私门的莫大不幸。铩羽之翅,又岂能飞越祭扫?欲效阮籍之猖狂,只恐死灰屡溺,再也不可能复燃了!“哭途穷”三字横空突兀,如乐意奏响了曲终前的最强音。全由在一派肃杀的气氛中结束,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,在观者心中造成的震荡久久难以平息。苏轼《寒食帖》局部苏轼《寒食帖》局部本帖的两笔长竖,“苇”作折钗,“纸”作悬针,确如黄庭坚所言“掣笔极有力,而且也起到了调节律动的妙用,但我想,如果没有“意”的不可遏业的流宕这两笔必定因他平时的不能悬手而显得拖查。一、厚重而灵动的线条 在用笔方面,《寒食帖》中,每个字无不落笔沉着,行笔涩进,提、按、转、折凝重,收笔圆融,笔画雄浑劲健。苏轼用笔多偏侧,行笔简便,笔法随意而出,其线条朴实无华,别具一格。《兰亭序》虽有几处涂改痕迹但书写极其潇洒自然,用笔多露锋,正锋与侧锋交相辉映;颜在创作《祭侄文稿》时情绪极度悲愤,错讹之处,当即涂改,用笔多藏锋逆入,中锋用笔,笔势圆润,情绪饱满。“兰亭茧纸入昭陵,世间遗迹犹龙腾。颜公变法出新意,细筋入骨如秋鹰。”由此可见苏轼对王羲之颜真卿书法的高度重视。就《寒食帖》而言,其笔法多取于颜真卿。二、宽博而多变的结构 从结体上来看,《寒食帖》字多取横势,体势宽博而多变。论及结字,黄庭坚曾用“石压蛤蟆”的比喻,形象地勾画出苏字结体扁平的特点。在结构方面的最显著的特点是参差错落。仔细观察,可以看出前三行结字以扁平为主;第四行、第五行,结字紧密,笔画肥厚的风格体现明显;至“萧瑟”二字,笔势放开,字形阔大,字形出现正斜交替变化。《兰亭序》在结构上同样极尽变化,通篇作21个“之”字各有不同的体态美感,无一雷同;《祭侄文稿》结体多取横势,结体宽博,首尾变化明显,正面表现了颜真卿悲壮波动的情绪。将三件作品进行比较,则《黄州寒食诗帖》的结构特点便更加明显。三、错落而空灵的布局 就章法上来看,《寒食帖》行距舒朗,字距稍紧,但是在空间、结构变化上又错落有致。其中“年”“中”“苇”“纸”均为长笔画线条,一方面给纵向空间带来了延展性,另一方面,四字的位置安排也恰到好处,从而使整幅作品节奏感加强。《兰亭序》章法自然,一气呵成;《祭侄文稿》书面并不是很清爽,修改随处可见,通篇书写节奏由慢到快:开头部分还能压抑住内心的情感波动,字形大小均匀,当想起亲人死难,便肆意挥洒,悲壮的心情表现淋漓尽致。由此可以推测颜真卿当时书写过程中情绪波动之大,苏轼学习了颜真卿在《刘中使帖》中的章法布局,如“耳”字同样使用长笔画线条,笔势迅速果断,苍劲古朴,意味深长。犹如锥画沙一般,使其藏锋,更显沉着。四、浓稠而黝黑的墨色 苏轼作书,喜用浓墨,《寒食帖》也是如此。用墨过多,极易产生“墨猪”,苏轼却能通过转折处重按然后迅速转折,产生一种凌厉、劲健的效果。加上墨色黝黑发亮,更是奇异诱人。《祭侄文稿》将渴笔枯墨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全文只蘸七次墨,用干枯的墨色变化来表达伤痛的情绪。墨色的干枯对比加强了艺术感染力,艺术效果同内心的情感达到了高度的统一。同为“清四家”的刘墉王文治,二人被后世誉为“浓墨宰相,淡墨探花”。想来两人的用墨特点,也无不受到了苏轼《寒食帖》的影响。《寒食帖》不是没有形式,而是一种让你忘记形式的形式,又是一种你不可忘记的形式悲剧,就是美的破坏。悲剧美,就是美被破坏后带给你的情感体验。读过《寒食帖》后,那些破碎的美的事物和形象,总在你眼前晃动。小屋、渔舟、空咆、寒菜、破灶、湿苇、乌衔纸、坟墓、死灰,不是用铅字,而是用那么节奏鲜明、那么淋漓深切的书法形象,在编织属于作者的创造的意味、意境、意绪、意态……如果需要找到某种参照物的话,我认为,《祭侄文稿》是一种不加节制的激情的表现,而《寒食帖》则是对激情加以约束以后的抒发。这当然不是指那种冷静的平衡美、结构美、技术美,而是指建立在人的激情基础上的主观意念的艺术创造我认为,这大概就是宋人书法与唐人书法的分野,也是宋代文人绘画与唐代职业绘画的分野。而这个分野的制高点就在苏东坡,就在《寒食帖》。黄庭坚说:“东坡此诗似李太白,犹恐太白有未到处,此书兼颜鲁公、杨少师、李西台笔意,诚使东坡复为之,未必及此。”此评自有其精辟之处。这倒不是说,苏氏在以后的二十年技法没有长进,相反,他的大部分作品,包括每份尺牍都是精美雅致、从容优游。尽管晚年南窜八年的谪居生活比黄州更为恶劣,但越修炼得心如止水,以至不以物喜,不为已悲,则表现艺术最可宝贵的激情越是微弱,那么不能再期望出现感人肺腑的作品来了。东坡的风格比较单调即是此故。唐代孙过庭有“五合”“五乖”之论,这虽然不可能包罗所有的创作心态和临池状况,但即使是五合之中缺少一种,也不会有完美的作品诞生。《黄州寒食诗》可以称得上是五合交臻的精品。一个书家有这样一件经得起历史考验足以彪炳书史的精品,也就无愧于心了。